天天即时:你要记得,我们说好去看日出(中篇)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卷没有再看见立风。星星很亮的晚上,卷会一个人去到那个隐秘的酒吧,一次都不曾遇见那位作家。立风的朋友——这位酒坊主先生看出卷的心思,说,他时而会突然消失很久,哪里都不会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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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得到你能够知晓他的不同。”酒坊主对卷说,“但立风情感上的复杂是旁人难以去理解的,有时候我觉得,他被困在时间与空间中。”
卷说后来他明白了,这本书那时被视为具有浓厚当下环境的鼓舞类作品,立风是无法接受的,你我都知道制造圆满的结局不是立风本意。立风不是反战,他情绪中的矛盾恐怕连他自己也道不明,他近乎自发的天赋的清醒使他更加迷茫却又无力,过于敏锐的感知力让他混乱,这样混乱的堆积,促使着他渴望把对自身的愤怒具象化,将满是鲜血的暗示与讽刺的故事赋予肤浅结局,盼望着人们的指责谩骂。他的情绪始终是没有化解,矛盾虚无的作品被释为美好。
战争的时代里人们过的很辛苦,所有人都愿趋于梦境,以至于什么都还没能够看清楚便将感知封闭,他们沉睡的也不彻底,一味的木讷却依旧痛苦悲伤的好可怜,然而不会知道自己这是为什么。他也明白人们不理解,他不怪罪。只是这本书,或许对他而言没有意义了。立风总是善于写意,却致力于工笔刻画,可人们总也看不懂,他愤怒地委屈地把朴素的现实掀掉,扬起笔来描梦境,人们更加不晓得,他叹息。
但立风的这种情绪挣扎过了某个极致的点后就会逐渐散去。
我第二天见到卷时,卷在为那台老式打字机调换色带,接着熟练放入新的稿纸,箍紧,转轴。我突然发觉,便问,您也创作文字吗?
“不是的。”
“可您对打字机这样熟悉。”我随口说道,在昨天的位置上坐下来。
卷递过来一杯水,“大部分情况下,立风自己打字,但有一些时候我用打字机誊抄他的作品。”
卷看出我的疑问,继而解释道:“立风的童话作品一向要手写稿子,用他的话说‘我的手写体更有童话氛围。’这种时候便由我来誊抄一份打印稿。”
可是你是说童话吗?我问。
“嗯。他写童话,本是面向孩子的书,但好部分社会学者似乎认为那种混沌的文字描绘出的故事不该给孩子们看。所以立风的童话受众群体不在儿童,而更偏向业内人士和他的狂热派书迷们。”
“他的童话都是些怎样的故事呢?”
卷眨眨眼。“清澈的,用稚嫩的文字写成的,爱与魔法般的故事。”
“那么!”
卷摇摇头,批评家总能揪出一些细小的矛头,认为立风意有所指,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儿童有可能会注意到,得以沾染。书迷群体里也存在部分认为这种纯真的字里行间必该有深奥的逻辑。
“......一般倒也的确会这样想。”我意识到自己的言论并不礼貌,赶紧做了些补充,“那这么说,那位作家,您的爱人他真心想为儿童事业做些贡献了。”
卷看起来并没有被触犯到,反倒故意彰显出嬉皮的笑容。
“他啊,只是藏着颗孩子的心。”
自上次路灯下望着立风离去后,我好久的时间里没有见过他。过几个月,我收到来自远方的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叠厚重的复印稿,立风寄来的。信的内容很简略。如下:
卷:
近好。
我在孤儿院结识的一位院长,随信件寄来的纸稿讲了这位夫人半生的故事。成书将在一段时日后发表。
祝
别来无恙。
华立风 年三月二日
我仔细读完这些纸稿,似乎还只是初稿,名字尚未拟定,有些甚至章节与段落没有划分的地方,大段的文字聚拢在一起。立风将跌宕的过程描绘的静谧,恰如一个行走了很久的人,回过头来对你去讲这段路途。你看到一路上许多的光与影流过身侧,你就也变成光影跟随着流动,流出时间的端点,又消散。原来一路上触过的每一步,只是一场暖意而静谧的空。当心中想着这份空再抬头望时,一粒粒光斑浮跃向你,你无可奈何地笑,向前投跃进新的光影中。
我将这些感受写在回信里,也询问立风孤儿院的事。在温和而具有立风色彩的文字包裹下,我突然很想念他,该是有一种方式是能够让我见到他的。这天我对着回信苦思冥想了许久,绞尽脑汁过后,只得在信件尾部干巴巴加上了句:我能不能见你。
几天后立风又来信,信上说了孤儿院的情形,说他现在住在孤儿院,每天给这里的孩子们讲故事,有些故事很好玩,另一些他们又不太喜欢。尽管立风详细说明,我还是弄不清楚,并且对于立风没有回复见面的事情感到失落。
幸好这种失落维持的时间不长。大概半个月后,我又收到立风的信,内容同样简短:
卷:
见字如晤。
可是,你不是知道我的住址吗。
祝
平安。
华立风 年四月五日
春日暖洋洋的时候,风一起,花就落。我手中捏着两支小小花苞,站在立风家门前。再见到立风时他看上去与上次完全不同,整个人透露着温和的气息。屋子里有些昏暗,四下有序地堆放着一些纸张,立风正在为前时间寄给我的那个作品做最后的整理。他领我进来后将原本闭合一半的窗帘拉的大些,让外面的光透进来,我把两束未开的漂亮小花交给他,他把它们的枝干插进透明的花瓶里,他笑的明媚。
“立风。”不知怎么我念着他名字。
“嗯?”
“......”立风。
“卷”立风用手指抚摸花苞的叶瓣,“你有没有想念我?”
“你好赤裸。”
“我在想着你,在孤儿院的时候一直在想。”
“可你是突然消失的。”
“我没有消失,卷。”
我都找不到你的。我在心中小声小声说。
“你去孤儿院干什么呢”
“孤儿院啊,我常会过去那边,去找那儿的孩子们玩。给你看,卷。”随后立风走去窗台前,拿来五颜六色的涂画过的纸,杂乱的色彩作为背景,上面是立风手写的字体。有很多张这样的纸。
“这是你信中提到的故事?这些是童话?”
“绘本。是送给你的。”
一个个亮晶晶的童话,简单又丰富,立风充满孩子气的字体写在上面,一颗一颗,好像童真的宝石。我对立风说,让它们发表吧,它们太美好。
立风沉思了一会:好,如果这是你的希望。
但是这些绘本发表的不顺利,出版社驳回了图画的部分,提出愿意为绘本另外聘请更精湛的画师,我们回绝了。立风说:“我们把图画留下,只将文字递给世界吧,我重新打一份字稿。”我说,让我来吧。
立风教我使用打字机,这一份与后来陆续发表的童话便由我来誊抄。那些时间的白天和夜晚我总是在立风家度过,他经常会有拜访者前来,大部分他会迎接,人们和他讲话时我在一旁坐着,看立风同人们交谈,长长的时间里他脸上的表情变得陌生,一种清贵却没什么生机,平静的面容下,声音透露着几分漠然,我又看到初见时的他。然而当客人离去后,他的眉宇逐渐温和下来,清贵的气场又褪去。每个那样恍然的时刻里,我都察觉到我的爱,只是不清晰这大抵是一种什么样的爱,于是我说:我爱你。
立风说:你好赤裸。
明净的光穿透花瓶映在水里,小小的花苞在生长,开得正烈。
很快立风这本致意温暖的书发表了,书中讲述一位妓女的故事。那位妓女就是这所孤儿院的负责人之一,也就是其中的一位院长。内容大致是这样的: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出身在没落贵族的少女,十五岁那年她逃离了家族,离开是她的愿望却并非主动的选择,古老家族的潜在裂痕与繁琐的规矩使她被束缚,自然形成的奇异观念使她对自我困惑和茫然,年轻的心灵太需要广阔的浸润,而古老的家族如今开始谋反,出走仿佛是自保其身与寻得解答的唯一道路。离开故乡后,一直以来缠绕在身边的习律消散了,她得到自由,但她需要的不是自由,是何为生命灵魂的解答。这个迷惘随着自由愈来愈发散,然而她天生奇异的价值观念使她脱离常识。物质的危机与某个机缘巧合的作用下,她成为了一名妓女。那是一个愉悦的城市,像某时刻的巴黎,或是旧时代的上海,她被人们所喜爱,人们后来提到她时说:那是一个极高尚的女子,不止奉献身体,连带灵魂都全部贡献,她的灵魂滋润我们,我们被她感化。可她并没有想感化什么,那些自称被感化和滋润的人,从没有过什么改变。她一开始喜爱这份工作,因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人们丰富的灵魂。那些灵魂在这样时刻赤裸展现出来,愉快或者愤怒,亦或悲伤甚至与她同等的迷茫,交织在一起,她探寻着这些情绪,她懂得去看人的灵魂深处。可后来逐渐地,越来越多相似的东西呈现出来,相似却不同,有别却趋于一致,她陷入更深的不解之中。她已经见过许多的人,自己也不再是少女的年纪,可是人们是谁,自己又是什么,我们的生命殊途却又那么合乎一致,朦胧的答案早已托出,也许一开始一切便是无。她退去妓女的职业,在好多的人的惋惜之下,返回古老的家园,认为那至少是自己的一切开始的地方,回去也许被杀害,但终点也许也该迎来。返乡的路途中她经过一所小学园,简陋破败,孩子们仰着脸在读书,她终是停下了,朝着朗朗声音走去,她成为了这所学园的老师。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那所学园衍变为如今的孤儿院,立风是那群孩子们的朋友,这一次院长夫人将自己半生的故事说给立风听。这自然是真实的经历,并非立风所编织的故事,但立风究竟有没有稍加改良,我们就不曾知晓了。
卷说,这本书同立风大部分作品一样,并不受众人群,只是认真阅读过它的人们在心中知晓了这样的一个美丽,不会再去在意它是否被流传。
这样四季流转,一年过去了。
那时候大战已过,社会普遍想要安逸,人们需要富含爱意的文字,而这也正是一直以来广为流行的。立风有一天突然对我说,我要写一个讲爱的故事,我要去描写爱。
他这样说之后便去写了。我原本不太确定立风的意思,他口中的爱是什么,他心中的爱是什么。我是带有猜测,以为那也许是一个饱含人性与博爱相互矛盾的一个旷野寥廓的故事。那是很带有他的风格的不是吗,这样的一个作品,我很期待它的问世。但立风那段时间里变得奇怪起来,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再接待来人拜访,他看起来像是......陷入进了什么。我偶尔过去,立风看到我,眼睛里是白炽灯映出的倒影,我望着他的瞳孔,模糊地感知到一种哀戚。他走过来拥紧我,我就也抱着他,这样紧的拥抱下,我总觉似乎有东西穿过我的形体,总觉立风将要消散。
“你是不是就要散去!你是不是就要散去!”
立风笑了,声音听上去一瞬失了真。几周后他的作品初步完成了,那时他的状态渐渐恢复了些。
我还没能弄清晰立风的这种情绪,一场火到来了。
立风的家变成火海时,我和他在对面的屋顶看火。我们在倾斜的黑瓦片上,小心翼翼地坐着,立风在我耳边放声地笑,声音妄图遮盖火焰。一个小时前,电话的另一头立风的声音高昂颤抖:卷儿快来,我有极好的东西要给你看!我到立风家时他已经在对面的屋顶对我挥手,火和浓烟盖上整个房子。
“这是怎么了!”我站在这样不现实的光和热中。烟蒂忘了熄。立风很委屈地说,转身拿出手机拨通消防电话。
“快上来,卷,你一定要在火被扑灭前仔细看看它。”
随后消防车赶到时,我和立风在黑瓦片上屈膝坐着。两三道水流冲上屋顶遮盖不住烈火的光。立风大笑过后静静地看着一切,“是不是很美的。”
是啊,火,扼制不住的生机,肆意地燃。你看得到它们吞噬着什么而盛放——立风的爱,立风的思想,立风的灵魂。所以火光才显出这样的美。我哭了。
立风过来抱我:“卷,我安然无恙啊。”
“多庆幸你安然无恙!”我哭着说。
红色的火,漂亮的火。吞噬下立风的一切后留下灰烬,整个世界沉静住,只剩消防车不断的洒水声。“这怎么能算一切呢,我什么都没有。”立风说,“我要离开这了,跟我走吧,卷。”
我说,“好。”
立风的所有底稿被湮没在废墟下,与灰烬融合,还未来得及出版的立风口中那个关于爱的作品,就这样随之消散。立风说它们并不重要,我不知道它们指的是这部作品还是所有的底稿。所幸打字机因年代已久,键盘失灵而送去维修,得以逃脱这场损毁。
立风决定离开这个地方,我要同他一起走。我们最后去到那所孤儿院,孩子们舍不得他,拥上去抱住他的腰。一个年幼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本童话书走过来,扯住我的手:“卷哥哥,你要照顾好他。”
至于那个酒吧,后来我们安定下来后,立风寄去过三两封信告知老板我们的现状。收到过一次回信,信中大致祝愿我们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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